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评论丨社会资本流失是美国社会主要问题的来源

2018-09-29 07:00:00  21世纪经济报道 祝乃娟,刘海光

罗伯特·帕特南

近日,美国科学院院士、哈佛大学肯尼迪政府学院马尔金公共政策讲席教授罗伯特·帕特南(Robert D.Putnam)来到北京三联书店,参加由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等主办的“时代孤岛”主题研讨会,帕特南教授与记者、读者们畅谈其著作《我们的孩子》与《独自打保龄》,试图让读者们了解美国社会内部的一些深层次问题。

问:您是怎么开始社会资本研究的?

罗伯特·帕特南:上个世纪60年代中期以后,一个现象是,美国公众对美国政府的信任度一直在下降。我自己是1964年第一次参与了美国大选投票。当时深感美国政治开始衰落,但是,这只是我的一种假设,我作为一名社会科学家,需要去做更深更严谨的研究。所以,以此为出发点,我就开始研究美国社会资本的发展趋势,譬如说研究一个组织一个机构的成员数量及其发展趋势。当时,美国有一个非常有名的社会组织叫做PTA,即家长老师协会,它的职责是把家长和老师联系起来,但数据显示,PTA的成员数量一直在下降。那么,我就开始研究其成员的参与度及其趋势变化。同时,也开始研究其他一些机构及其成员参与度。

问:“独自打保龄”,是社会资本流失的一种寓意吗?

罗伯特·帕特南:在美国社会,保龄球是一项非常常见的运动,打保龄球的美国人甚至比为总统大选投票的人还要多。尽管现在美国也有很多人在打保龄球,但是与过去他们有组织化地参与这项运动不同,现在更多的是一个人去打保龄球。如果是成群结队地打保龄球,那么人们可能会喝更多的啤酒,吃更多的饼干,这样相关产业就能有更多的盈利收入,但一个人打保龄球就难以产生这样的影响。这也与社会资本相关。

我在《独自打保龄》这本书里面谈了各种各样的机构,以及他们的社会资本流失是怎样的。我们甚至量化分析了大家下班之后和自己同事一起喝酒的频率。我们也分析了家长和孩子一起共进晚餐的频率,原来这些数据一直都在下降。与此同时,美国人捐赠出去的做慈善的金钱占他们年收入的比例,也在不断下降。所以,我觉得社会资本的流失,可能就是美国社会现在面临的主要问题的来源。

这本《独自打保龄》是我在2000年写的,大约在那之后的两三年里,整个美国的社交网络才开始真正的发展起来。近20年来,美国社会其实也一直有非常热烈的公众讨论,那就是虚拟网络和真实参与,到底哪一个是更有益的?我是Facebook最早的一批用户,这是因为,当时扎克伯格和他的一个室友,当时就在哈佛上我的课。其实,最开始依附在Facebook网站上的社交关系,也是来自于真实的人际关系。比如我最先注册的时候,我网站上所有朋友几乎都是我现实生活中的朋友,他们都在哈佛。这样去理解的话,Facebook也可以被理解为是一种社会资本。

问:请您谈谈对美国社会面临的问题的看法。美国社会资本的流失和今天的美国阶层分化,以及经济不平等有着怎样的联系?

罗伯特·帕特南:我个人对美国未来的看法,我更多会放在《我们的孩子》这本书中来讨论,我现在觉得,美国社会真的面临非常非常多严重的问题。我觉得美国社会现在可能已经处于一个分岔点,我们需要一些社会的和政治上的改革。

在1950年代,美国开始进入一个福利国家时代,那个时候更多的经济问题和社会不平等问题也不断呈现出来。在《我们的孩子》这本书中,大家大致可以看到过去40年美国的相关情况,这40年来其实是美国的富人越变越富,穷人越来越穷,我们可以看到人们经济收入上呈现出一种越来越大的两极分化。除了用金钱来衡量的经济收入极化以外,其实我们也可以看到不同阶层所处空间上的一种极化,比如说富人永远住在一起,而穷人也永远住在一起,富人和穷人有着非常强的物理空间上的隔阂。

现在美国社会的情况是,富人孩子一般和富人孩子一起上学,穷孩子只能和穷孩子一起上学,这样的教育环境伴随孩子长大以后,大家也可以想象,富人孩子和富人孩子结婚组建家庭的情况较多,而穷人孩子则是一样,所谓“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这样的事情在美国已经是越来越稀少了!

其实就社会资本而言,对于富人来说,他们这些年的社会资本其实是没有什么太大变化的,其社会资本依然聚集在富人的圈子里;但是对于穷人来说,社会资本却是在明显的急剧的流失。因为,富人孩子和穷人孩子的成长环境不同,富人家长有财力可以支付他们孩子去进行暑假活动、朋友聚会、课外活动以及课外辅导班学习,送他们去好学校得到良师益友的帮助,但是,生活在穷人区的孩子却没有这些条件,他们有的只是社会的孤立。

我写这本书最深沉的目的是希望那些住在豪华富人区的人,能够意识到另一个空间即住在穷人区的孩子,也是我们的孩子,我们需要唤醒富人们这种意识。我觉得有两个原因,第一点就是这种现状是不公平的。美国社会不是一个绝对完美的平等社会,但是我们相信机会平等。我觉得,孩子们真正要依靠的是他自己勤奋的工作以及天分,而不是依靠父母。无论是富人孩子,还是穷人孩子,都应该给予他们同样平等的发展机会。第二个原因是经济效率,其实我们应该早就意识到,穷人孩子之中也有非常聪明的孩子,如果给他们平等的发展机会,把这些穷人孩子的智力运用起来,也是会对国家经济增长做贡献的,而这种最终的经济贡献,其实也是有利于富人的。所以,从一个宏观整体上来考虑,我觉得,我们的社会也应该给穷人孩子提供更多的发展机会。

问:如何给穷人孩子提供更平等的发展机会?您有何政策建议?

罗伯特·帕特南:我们为什么要关注社会的隔离和贫富分化问题,还是得回到我刚刚提过的社会资本的概念。

其实,社会资本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就是内联的社会资本,也就是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第二种社会资本,是一种外联的社会资本,可能是更多的和我不同的人,比如不同种族的人,我也可以和他们形成一定的社会资本。我觉得,就本质而言,这两种社会资本并没有孰优孰劣,但是对于一个多样化的现代社会而言,可能第二种外联式的社会资本是更重要的。

我的一个政策建议就是去除隔离化的措施,让后代享有更加平等的发展机会。这包括很多具体的做法,比如说我们在穷人区设立更多的学校设施,然后提供金融上的贷款支持,以及给他们配备更多更好的老师。如果要做到这些,其实是需要富人牺牲自己很多利益的,那么在市场经济条件下,我们如何说服富人去自愿地做这些事情?如何让他们为自己国家的穷人做一些服务,这都是问题。

说服富人,并不是通过宣讲让他们进行自我牺牲,向他们强调奉献多么光荣多么伟大,而是要真正地告诉这些富人,穷人孩子的未来和富人自身的未来是息息相关的,如何说服富人,这一点我觉得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我一直致力于去做的。

回看美国整个20世纪的经济增长,我们可以追溯到1910年美国的一项政策创新,当时美国一些小城镇的人们呼吁实行四年制义务免费中学教育,呼吁者们当时成功了,他们成功地说服了富人。或许有人会问,一些富人的孩子们已经在念大学了,但是他们为什么还要为当地穷人孩子的中学教育埋单呢?理由就是,富人们通过这种对穷人孩子的支持,在今后可以获得更优质的劳动力,为富人们的公司工作,以此可以增加富人自己的盈利与收入。因此,在那二三十年后,这种四年义务制免费中学教育席卷全美。在很多美国人心中,这是美国历史上最正确、最明智、最聪明的一项政策决定,因为它极大地促进了美国20世纪的经济增长,也增进了当时的社会平等,而在很多经济学家的眼中,增长和平等是两个很难以同时出现的现象。(编辑祝乃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