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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晋“老广”的烟火人间

2025-08-16 07:00:00 21世纪经济报道 梁信,实习生陈高止

上图为青釉陶骑马俑,下图为四神博局纹铜镜。本报记者 梁信 摄

人们常说,博物馆是治疗生死焦虑的公共场域。通过考古学家们从地底发掘出来的墓葬文物,我们不仅看到了跨越千年的器物,更看到了古人鲜活生动的生活切片;照见的也并非沉寂与终结,而是曾经喧腾的生命图景与不灭的人间烟火。

“老广”们把日常过成了烟火,也同样把烟火带进了长眠。两千年前,他们往墓里放下一套陶屋、几只耳杯,再摆上一只陶猪,仿佛只是出门远行,而非诀别人间。

近日,广州博物馆带来了广州首个聚焦中国古人“生死观”的专题大展“人间镜像——广州汉晋墓葬的生命叙事”,围绕20世纪五六十年代广州汉晋墓葬考古成果,精选208件套馆藏文物、手稿和资料,展示了重要墓葬及文物背后鲜活而又真实的“广州人”,重现汉晋时期广州的城市记忆和历史图景。展期将延续至9月7日。

考古点亮广州记忆

生死议题贯穿人类文明,在传统文化中占据重要地位。墓葬不仅是亡者安息之所,更承载着古人对生命的感悟与对来世的想象,随葬品既铭刻着墓主生平,也寄托着生者思念。汉晋时期,多元文化蓬勃发展,这一阶段丰富的墓葬资料,彰显出古人成熟的生死观念与完备的丧葬礼仪。这些带着人间温度的文物,不仅勾勒出汉晋广州的鲜活图景,更成为考古学家手中的钥匙。它们解锁着历史深处的密码,让我们得以窥见古人的生活智慧与文化脉络,印证着考古研究在探寻文明演进历程中无可替代的重要意义。

在广州考古的历史长河中,麦英豪、黎金伉俪无疑是闪耀的双星。1952年,怀揣着对考古事业的热忱,二人进入广州市文物管理委员会工作,开启了探寻历史的征程。随后,他们奔赴全国考古工作人员训练班与洛阳田野实习,并跟随郭沫若、郑振铎、梁思永、夏鼐、苏秉琦、宿白等一众学界泰斗学习。学成归来,他们在广州大地深耕,开展大规模田野考古发掘。1953年,他们在西村石头岗发掘了一座秦代木椁墓,编号“53西石M1”,标志着现代意义上的广州考古正式启程。

而本场展览中呈现的第一件重要展品,正是麦英豪和黎金编写的《广州汉墓》一书。汉代墓葬是中国历史时期数量最多、内容最丰富、最成体系的墓葬资料,广州也不例外。1961年,麦英豪和黎金对1953年至1960年广州考古发现的409座两汉墓葬进行系统整理,并编写出70万字的《广州汉墓》初稿,随后印送有关专家和单位征求意见。1973年在夏鼐先生的支持下,麦英豪与黎金对《广州汉墓》初稿进行全面修改,借鉴《长沙发掘报告》《洛阳烧沟汉墓》的学术体例,科学划分汉墓分期,以详实墓例与严谨分型分式,让研究更具权威性。

1981年,《广州汉墓》由文物出版社出版,作为广州首部田野考古专刊,它为岭南两汉墓葬断代分期立下标杆,至今仍是学界研究的重要基石。麦英豪在《广州汉墓》中对南越国、两汉时期广州水上交通和海外贸易、岭南地区干栏式建筑等议题,开创性地以考古资料为主、文献史料为辅,全景式勾勒出两汉广州的社会风貌,这本著作凭借卓越的学术价值,荣获广东省优秀社会科学研究成果二等奖,成为广州考古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汉晋“老广”的日常

考古学的魅力,在于以器物为舟,渡向遥远的过去,不仅能窥见生死的哲学,更能洞见天地间众生的百态。当我们站在“人间镜像”展览的文物前,两千年前的故事,便如同被唤醒的时光,鲜活地铺展在眼前。

这片如今被称作“广州”的土地,在两千多年前有着“番禺”的古称。司马迁曾在史书中盛赞番禺,称其“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更是著名的秦汉都会之一。彼时的番禺,恰似一座多元文化的熔炉,旧秦国人、六国后裔、中原汉人在此往来,百越族群在此聚居,甚至还有来自异域的胡人穿梭其中。尽管历史的长河淹没了他们的姓名,但广州汉墓中出土的件件文物,却如同一把把钥匙,悄然开启尘封的记忆,让我们得以拼凑出他们鲜活的人生图景。

西汉初期,在南越王赵佗的统领下,南越国兵强马壮,将士们训练有素。彼时南越国挥师长沙国,一时声名远扬、震慑四方。南越士兵征战沙场时,剑、矛、戈、弓弩等兵器不离手,这些陪伴他们出生入死的“伙伴”,在他们离世后,也常被作为随葬品,寄托着对往昔征战岁月的眷恋。1960年,三元里马鹏岗8号墓(M1168)被发掘出来,墓中随葬着四件铁矛、两件铁戟与一把铁兵器,不仅数量可观,且均为铁质。经专家研究推断,这位墓主极有可能是南越国里一位骁勇善战的将领。他的故事,也通过这些兵器的诉说,慢慢浮现。

秦统一岭南后,中原文化如春风化雨般浸润这片土地,汉越民族自此开始深度交融。许多越人主动研习汉字、学习汉礼,逐步融入南越国社会,完成了从“越人”到南越国臣民的身份转变,也为岭南文化注入了新的活力。在汉晋时期的番禺城,有这样一群匠人,虽多为奴隶、刑徒,却默默支撑着城市的运转。他们终日与泥土打交道,烧制着城市建设不可或缺的砖瓦,也塑造着千家万户使用的生活陶器。遗憾的是,因身份低微,至今尚未发现属于他们的墓葬,但考古专家在南越国宫署遗址与贵族墓葬出土的陶器、瓦器上,找到了他们存在过的印记——器物上的戳印,便是他们的“签名”。以南越国宫署遗址出土的“左官奴单”长方砖为例,这看似简单的四字戳印,实则暗藏玄机:“左官”点明了烧制机构,“奴”揭示了工匠的身份,“单”则是这位陶工的名字。这些带着岁月痕迹的戳印,让我们得以穿越时空,窥见他们曾经的劳作与生活。

广州海珠区因位于珠江之南而俗称“河南”。西汉早期“河南”水位高、陆地少,鲜有居民。随着地理环境的逐渐变化,在现在的市二宫、晓港、康乐村等地,人们已经在西汉中晚期形成了生活区。在小港路大元岗发掘的一座西汉晚期墓葬中,一件陶壶盖上清晰刻划的“杨本”二字,成为了考古的重大发现。专家推测,这很可能就是墓主的姓名,而杨本也因此成为目前所知广州汉墓中,姓名可考的最早的“河南”居民。更令人惊喜的是,在杨本墓中出土的陶扑满(即存钱罐)里,竟藏有40枚五铢钱。如此完整的组合,在广州汉墓的发掘历程中实属罕见,仿佛为我们揭开了这位古人生活一角的神秘面纱。

汉乐府诗《孔雀东南飞》中,有“结发同枕席,黄泉共为友”之句,道尽古人对夫妻生死相依、不离不弃的深情向往。这份跨越时空的深情,正是横枝岗2号墓(M2029)中的一对夫妻爱情的写照:这对相继离世的夫妻,在他们各自棺内头部都放了一面铜镜,铜镜上的铭文赫然印着“长毋相忘”,历经千年仍清晰可辨,仿佛在诉说着他们不朽的誓言。

东汉时期,随着砖室墓的普及,广州地区的夫妻合葬墓逐渐增多,墓室设计可二次开启,为夫妻“死后同穴”提供了可能。如龙生岗43号墓(M4013)中,女棺先葬,男棺后入,男子将一面铜镜一分为二,分别随葬,寓意着即便阴阳两隔,也要在另一个世界重聚,让破碎的铜镜重圆,让未尽的情缘再续。这些充满温情的随葬习俗,让冰冷的墓葬化作承载情感的容器,为我们展现了古人细腻而深沉的爱情观。

东汉时期,番禺城隶属交州,虽非州治所在,却依旧商贾云集、烟火鼎盛,城中多是家境殷实的人家。东汉末年,吴国大将踏访此地,亦不禁赞叹番禺为“膏腴之地”。在广州出土的东汉墓葬中,陶屋、陶仓等明器琳琅满目。这些造型精巧的陶屋不仅结构复杂、设施完备,还伴有栩栩如生的奴仆侍从、舞者乐师俑像;陶仓旁,鸡犬相闻、牛羊成群的场景跃然眼前,勾勒出一派富足安乐的生活图景。它们既是东汉番禺人现世生活的缩影,也寄托着墓主人对来世延续美好生活的殷切祈愿,让千年后的我们,仍能透过这些陶制明器,触摸到古人对生活的热爱与眷恋。

古今相照烟火传

20世纪五六十年代,麦英豪、黎金两位考古学者投身广州考古事业,开展大规模发掘工作。他们发现了数十座两晋墓葬,但晋墓在数量上远不及汉墓,且仅有少数发布了考古发掘简报。长久以来,晋墓的研究光芒被汉墓考古的卓越成就所掩盖,但从晋墓出土的珍贵纪年文字砖中,我们依然能清晰窥见汉晋时期广州城市的发展脉络与历史变迁,其蕴含的历史价值不容小觑。

东汉末年至西晋永嘉年间,中原地区战乱频仍、饥荒肆虐,引发两次大规模北民南迁浪潮。除江南地区外,岭南的交州、广州也成为流民南迁的重要目的地。迁徙队伍中,既有显赫的世家大族,也有饱学的文人学者,许多人选择在广州扎根、安居乐业。西晋永嘉时期,相较动荡的中原,广州迎来难得的太平岁月。众多晋墓出土的陶俑、陶模型明器,生动再现了晋代大族的优渥生活。以1981年沙河顶4号墓出土的青釉陶骑马俑为例,骑者头戴冠冕,双手紧握缰绳,稳坐马鞍之上,前方有两名马僮牵马开道,后方侍从手持残断的圆柄形物件,据专家推测应为伞盖。这组骑马俑的出土,为我们了解晋代“广州人”的出行方式,提供了珍贵的实物佐证。

从汉晋时期的番禺到今天的广州,这片岭南热土始终跳动着热爱生活的脉搏,始终珍藏着对“好好生活”的朴素追求。当我们读懂墓葬里的人间烟火,便更懂得珍惜眼前的三餐四季——或许这就是考古的温暖意义。不妨在这个夏秋之交,走进广州博物馆,在古人的“镜像”前驻足片刻,感受那份穿越千年的生活暖意,或许能让我们对脚下这座城市,对属于自己的“人间烟火”,生出更深的理解与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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