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见习记者肖潇记者王俊北京报道

苹果用户都熟悉这个情形：当你想买游戏道具时，虽然在APP中充值，但跳出来的是苹果账户的支付界面，支付宝、微信、银行卡都需要跟苹果账户提前绑定。

这是因为数字商品只能通过苹果的购买系统交易。每付一笔钱，苹果会抽取30%的渠道费，再将剩下的70%转给APP开发者，所以苹果用户的支付价格有时候会更高。这一30%佣金被戏称为“苹果税”，而只能用苹果系统下载、付费的方式叫“围墙花园”。

图：通过Epic Games付款的价格为7.99美元，通过苹果付款的价格为9.99美元

苹果佣金从2011年开始征收，在近几年受到了明显冲击。最大的变化是今年3月6日更新的苹果iOS17.4系统——在欧盟《数字市场法案》要求下，欧盟开发者的最高佣金率从30%降至17%，并且iOS17.4在欧盟地区开放了第三方支付、第三方应用商店、互联网下载应用等功能。

日本近期也表示要效仿欧盟《数字市场法案》，进一步拆掉“苹果税”的围墙。

相比之下，作为苹果全球第二大营收来源国，中国的苹果佣金率一直是全球最高水平——标准企业30%，中小开发者15%。受访人士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在缺乏监管压力的情况下，苹果恐怕不会主动为中国市场降低“苹果税”。

全球：集火“禁止第三方支付”

从全球范围来看，欧盟、美国、日本、韩国已经通过诉讼或直接立法的方式，推动苹果佣金在本地下降。 

2016年，韩国公平贸易委员会对苹果发起调查，认定苹果涉嫌违反《公正交易法》；2021年，韩国通过《电信业务法案》修订案，阻止谷歌、苹果这样的大型应用市场运营商禁止其他支付渠道。不久后，苹果韩国区开放了第三方支付，佣金率下调至26%，韩国成为第一个吃螃蟹的国家。

2020年，美国游戏商Epic Games在旗下吃鸡游戏《堡垒之夜》中开放了自己的支付系统，希望绕过苹果的30%的抽成支付机制。苹果以违反应用商店政策为由将《堡垒之夜》下架，随后Epic Games向其提起反垄断诉讼。

尽管最终法官不认同苹果构成垄断，但要求苹果开放第三方支付，不得阻止开发商向消费者推荐其他支付方式，否则有剥削消费者之嫌。外界普遍认为这一诉讼彻底点燃“苹果税”的争议战火，为行业打了样。

面对纷至沓来的监管和起诉，苹果有自己的对策：要么小幅下调佣金率，要么针对特定类型应用开放第三方支付，只能说是有限的让步。

真正撼动苹果的“围墙花园”的，是欧盟在2023年年底初步实施的《数字市场法案》。该法案精准打击科技巨头的垄断行为，创设性地提出了“看门人”的概念。苹果作为六个看门人之一，被明确要求不能阻止消费者连接到平台之外的企业，违反将面临最高达全球年营业额10%的罚款。 

在《数字市场法案》的强势介入下，苹果不仅对欧盟地区开放了第三方支付、自身支付的佣金率腰斩到17%，还首次允许从第三方渠道下载APP。虽然苹果追加了诸多门槛，但无疑是“围墙花园”出现豁口的历史性时刻。

开放一石激起千层浪。韩国公平交易委员会近期又对外表示，要以《数字市场法案》为蓝本，对苹果等科技巨头进行最严格的立法监管；日本公平交易委员也表示要修订法案，让日本享受跟欧盟相同的“苹果税”待遇，该法案预计会在1～2年内生效并实施。

中国：反“苹果税”声起伏，监管生态迥异

遗憾的是，中国一直没有加入全球热火朝天的“围剿”行动中。国内开发者的佣金率始终是全球最高水平，即标准企业30%，中小开发者15%。

国内不乏反对声。iOS生态专家邓淳告诉记者，开发者最大的不满来自于iOS系统和苹果生态的封闭。开发者在苹果设备中有且仅有App Store一个渠道可用，甚至无法通过自己官网为用户直接提供下载服务。

其实单从佣金率来看，国内其他应用商店的抽成费也有比苹果更高，华为应用商店、豌豆荚应用商店对游戏的佣金率可达30%～50%。邓淳分析，关键在于安卓系统有不同的渠道选择。如果觉得开发商觉得渠道费不合适，可以进行协商。“最差的结果无非是不跟渠道合作，自己在官网上放APK安装包，让用户自行安装。” 但在苹果系统内，开发者没有后路。

主要受到影响的是游戏和直播应用开发商，因为苹果只从购买游戏道具、虚拟代币等数字商品中抽成，像淘宝购物、美团外卖等实体服务不需要抽成。新闻媒体、书籍、音乐应用属于“阅读器类APP”，也可以绕过苹果抽成机制提供第三方支付。

这一渠道费有时还会转移到消费者身上。

例如，在抖音平台，安卓手机充1块钱获得10个抖币，苹果手机充值1块钱仅获得7个抖币；在b站为喜欢的up主“充电”，在知乎为喜欢的答主“打赏”，苹果仍会从中抽取30%的费用。

但为什么在争议声中，“苹果税”在国内没有改变？邓淳表示，国内反对声始终没有国外大，议价的底气也没那么充足。

国内游戏的主战场在移动应用市场，苹果对撮合交易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2023年8月，国内游戏公司米哈游曾两次绕开苹果支付，在其他平台设置充值入口，均以下架告终。DataEye数据显示，当时米哈游旗下三款游戏的获量渠道，50%以上来自苹果。

图：米哈游曾尝试在支付宝开通充值入口，绕过“苹果税”，后被下架

北京大成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邓志松认为，在没有遭到明显的监管压力下；苹果不太可能主动调整中国市场的政策。

苹果是否在中国让步，法律论证问题亟待解

苹果2023财年财报显示，包含“苹果税”的服务业务（Services) 总收入852亿美元，毛利率约70%，几乎为硬件产品的两倍，也是唯一全年基础上正面增长的业务。

而中国是苹果全球第二大营收来源国家。按中国市场占20%苹果营收的比例粗略计算，2023年一年贡献了大概450亿元的“苹果税”。

至于为什么国内始终没有开展类似欧美的监管，邓志松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我国近年来的滥用案件聚焦的都是能源、医药等民生领域，查处的对象都是国内企业，针对的行为都比较传统。苹果税的查处涉及对美国企业以及新兴业态的执法，我国反垄断执法机关可能更加审慎。

邓淳也坦言，伴随近几年大环境遇冷，游戏厂商需要开源节流。越来越多开发者希望降低“苹果税”，也是现实需求。 

大众最关心的问题之一是，中国地区的“苹果税”接下来可能调整吗？

受访者均认为，改变的可能性很小。邓志松表示，除了执法态度不同，国内即使要效仿欧盟、美国等用反垄断法规制“苹果税”，还有法律论证上的问题。

参照欧盟的经验，邓志松认为如果中国要从反垄断角度改变“苹果税”，可能也会从滥用市场支配地位中的限定交易，或者附加不合理的交易条件着手。但这面临两个挑战：

一个是要证明苹果具有市场支配地位。美国司法部今年3月提起的诉讼中，将苹果相关市场界定为“美国智能手机市场”和“美国高性能智能手机市场”，两个市场中苹果的占有率都在60%以上。苹果手机在中国智能手机整体市场中份额只有20%左右，不过据IDC数据统计，2023年上半年，苹果在中国600美元以上的高端智能手机市场占比达到了67%。

另一个问题是，根据我国现行法和执法实践，需要证明滥用行为影响了市场的公平竞争，不能仅仅论证“苹果税”伤害了消费者。邓志松指出，欧盟在今年3月认定苹果滥用支配地位时，仅仅论证了剥夺消费者知情权、让消费者承担更高价格等后果，没有论证对市场竞争本身的影响。正因如此，苹果会认为欧盟拿不出能直接证明“反竞争行为”的证据。

“考虑到中国是苹果的主要消费国，并已成为与美国、欧盟并列的全球三大反垄断司法辖区之一，中国未来可能也会采取类似的监管措施。”邓志松表示。

邓淳也表达了类似态度。“从别国经验来看，苹果应对监管的方式是‘恶意遵守’。” 邓淳指出，苹果在欧盟地区开放第三方渠道时，同时增加了技术使用费、支付处理使用费，叠加算下来，大部分情况下使用第三方渠道甚至比苹果渠道更贵。因此就算苹果开放了第三方渠道，也难以满足开发商的真正诉求。

“所有APP的开发、打包、上传，都是苹果提供的套件和服务，这也是苹果税的主要内容。如果监管进一步说苹果不能这么操作，那最简单粗暴的方法，就是把这些开发套件都按30%单独收费。”邓淳说。 

邓淳认为，从“苹果税”过去几年的调整来看，唯一真正惠及了开发者的政策，是将中小型开发者的佣金率下调至15%。在邓淳看来，只要开发商还依赖苹果生态，“围墙花园”的实质就很难有改变。直接为开发者降低佣金比例，是最能落实、也是最现实的优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