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陶力 实习生闫鑫广 上海报道

在江苏某县城一间不足十平方米的出租屋里，单亲妈妈刘琴（化名）摸索着儿子的手机充值记录，屏幕的蓝光映出她颤抖的指尖——那是她在店里按摩几日才能攒下的血汗钱，却被16岁的儿子一键兑换成游戏装备。

谩骂与哭泣声穿透墙壁，这对母子的冲突似乎无解：曾经的重点班尖子生，如今蜷缩在昏暗房间，将昼夜切割成一场又一场虚拟战役。

千里之外的郑州，14岁少年小峰举刀威胁父母的画面被警笛声定格，母亲哭诉“游戏上瘾”，却无人追问，那把刀究竟先刺向了家庭的哪道裂缝。

这些案例表明，在儿童身上，手机很多时候起到了反作用。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采访了多名退学儿童家庭成员与心理行业专业人士后发现，当社会将“游戏沉迷”简化为意志力薄弱的道德批判时，其背后是无数孩子试图用虚拟角色、虚拟现实来缝合现实中的情感空洞。

一个沉迷游戏的男孩执着扮演辅助型“女巫”，只因渴望现实中一句“你真有用”；另一个在游戏里持续充值的少女，甚至把游戏社交圈称作“比家庭群更温暖的客厅”。

人类学者项飙认为，这正是现代社会“附近”消失的一种表现。人们越来越通过抽象的概念和原则来理解世界和生活，却忽视了周边具体的社会关系。于是邻居成为陌生人，虚拟的社交网络成为情感支点。

对于尚不能自控和独立思考的未成年人来说，这些行为具有回弹效应，结果反而加厚了孤独和焦虑。塌陷的童年想要再次重塑，仍然需要家庭、学校和专业机构的多方协同。

橙禾澄心临床心理专家郭峰博士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采访时认为，很多家长以为是游戏或者是电子产品“毁了”孩子，其实是因为孩子在现实中得不到价值感、控制感与情感连接，所以才转向电子产品。

他提出建议，千万不能只做“孩子端”的调整，而是要评估孩子依赖电子产品的心理功能是什么，从家庭、学校、专业机构多点配合，帮助孩子找到“替代性满足”。

“每个人都知道最重要的是陪伴，但是你拿着手机玩孩子在旁边写作业，这并不是陪伴。”他一针见血指出，真正的陪伴，是对孩子内心世界的关注。

沉迷的背后：79%孩子认为没得“玩”

一个偶然，刘琴发现银行卡里莫名少了800元，仔细查询才得知16岁的儿子钟元元（化名）在手机游戏上进行了充值。

盛怒之下，刘琴冲进儿子的房间夺下手机，一场激烈的母子冲突随即爆发——谩骂、撕扯、摔打交织在昏暗的房间里。母子俩谁也没料到，曾经寄予厚望的“学霸”，会以这样的方式“迷失”在虚拟世界里。

当她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讲述儿子退学的经历时，多次控制不住大哭，“孩子在游戏里得到的全部是表扬，没有批评，而家长都是在批评。他们在游戏里敢打敢闯，而现实中并不是真正的快乐。”

这三年来，她最大的心愿是元元能复学，但这并不容易。他说：“最近一次返校在去年，但是只要靠近校园，就会出现一种非常焦虑的情绪，没法去上学。”

担心自己不能持续保持优秀，承担不了压力，借助虚拟游戏逃避现实，像元元这样的孩子并非孤例。

更令人为之无奈的，是河南郑州14岁男孩小峰的故事。“孩子现在到了一发不可收拾的地步，孩子作势要打我，威胁我给他买手机。”小峰妈妈回忆时声音发抖。

在他背后，这个家常年被暴力和压抑笼罩。小峰的父母忙于经商，父亲曾因生意失败迁怒于妻儿，甚至大打出手，母亲除了承受家庭暴力，还深陷与婆家的纷争中。“他从小上寄宿学校，我在外地也不在他身边。学习方面基本也不管，需要花钱买学习资料才会沟通。”

因此，缺爱又缺乏管教的小峰就迷上了网游，并逐渐发展出令家人震惊的暴力倾向。

在这位绝望的母亲眼里，游戏仿佛让儿子变成了失控的陌生人。经历了三年多的求医、沟通之后，眼下，她希望孩子的作息恢复正常，能够慢慢成长就很好。至于上学、成绩那些词，离她已经非常“遥远”。

孩子为什么对虚拟的世界如此着迷？网络对未成年人意味着什么，以至于让他们把全部情感寄托其上？

相较于男孩在游戏上的沉迷，女孩在互联网上的沉迷主要体现在网恋、诈骗等方面，这也同样让家长们感到揪心。中国音数协游戏工委发布的《2024中国游戏产业未成年人保护报告》数据显示，截至2023年12月，我国18岁以下未成年网民规模达1.96亿人，未成年人互联网普及率达97.3%。

在腾讯客服未成年人保护营地教育负责人马滢看来，孩子真正沉迷的，从来不是游戏本身，而是游戏背后那些他们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的东西。在她辅导的众多案例中，有个规律反复出现：沉迷游戏的孩子，往往是在现实中失去了陪伴、认可与控制感。

一组数据更为直观：2021年到2023年，7703个家庭接受了腾讯客服未保营地长期深度的教育辅导，1439个典型案例被记录在案。其中，71%的家庭存在打骂，65%的家庭亲子关系极差，67%的家长表示不懂网络，和孩子之间存在网络鸿沟。

避风港悖论：网络填补了什么？

“我们经常问家长，你知道孩子喜欢玩什么游戏吗？你知道他在游戏里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吗？很多家长回答不上来，”马滢说，“但对孩子来说，这可能是他表达自我、获得价值、寻求关系感的唯一通道。”她举过一个真实的例子：一个男孩最喜欢在游戏中扮演“女巫”——一个可以打辅助、帮助别人的角色。

当老师和家长顺着这个细节去理解孩子的内在心理后，发现他在现实生活中也渴望“有用”，于是引导他去参与公益活动、照顾小动物。这个过程，不仅让孩子感受到“我可以帮别人”，也逐渐找回了现实中的归属感与正向动力。

在她看来，很多孩子沉迷游戏，并不是单纯为了娱乐或消磨时间，而是在现实中缺乏某些关键性的心理支持，包括“成就感、关系感和被认可的感受”。马滢强调，孩子玩游戏的原因，需要放在他们的整体生活背景中去理解。

“孩子的沉迷一定不是无缘无故的，行为背后是情绪，情绪背后是需求。”她指出，如果一个孩子在现实生活中持续感受到挫败、自我价值感低落、缺乏陪伴，那么游戏就会成为一种替代性满足。

“如果现实生活中没有出口，那孩子只好在虚拟世界寻找意义。”她说。

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副教授夏柱智发现这已经是普遍现象。他的课题组在调研中发现，有九成农村留守儿童长期使用专属手机或者长辈的手机玩耍，看短视频和玩游戏是留守儿童主要的上网娱乐方式。其中，近2/3的家长认为，自家孩子出现了手机沉迷的趋势，其中超过1/5的家长认为孩子严重沉迷手机，事态已十分严重。

但这并不意味着简单禁止就能解决问题。马滢强调，与其去堵截，不如把握机会，“游戏是你和孩子之间的最后一个连接点，很多家长不知道，但孩子其实很愿意讲他喜欢玩什么，只是没人问过。”

正是这一类家庭困境和情绪失联，让许多问题难以靠简单的限制解决。今年全国两会上，全国人大代表姚明建议，在未成年人中开展“熄屏二十四小时”的活动。未成年人过度使用电子产品的现象已经较为普遍。

从姚明的建议看，夺走孩子的手机不是关键，如何防止未成年人过度使用电子产品才是真问题。美国心理学家乔纳森·海特最新出版的《焦虑的一代》书中指出，青少年患心理疾病的比例和程度与手机有着密切的联系。美国儿童和青少年心理健康研究显示，在2015年前后，美国青少年心理健康问题统计数据出现了150%的突增，而且从此居高不下。

这一时间点，正好与智能手机的兴起时间同步。

科技双刃剑：关键是制定好规则

数亿孩子的童年，正因智能手机的普及而经历一场深刻的重构，其后果之一就是焦虑、抑郁发生率急剧上升，而注意力、思维能力、表达能力的下降同样值得关注。

海特主张，学校应该禁止学生在校期间使用智能手机，给予学生更多的户外活动时间，也建议家长限制孩子的阅屏时间，让未成年人在高中及以后，再开始接触智能手机与社交媒体。

也有教育行业人士指出，短视频、游戏的盛行，让儿童能够在短短几秒就得到满足，因此很难静下心来长阅读、写作、想象等。事实上，这也是很多语文老师当下面临的难题，“诗词歌赋 、古代文化这些传统经典的美感，需要人去发挥想象，尤其是写作文，如果短视频刷太多，学生就会停留在眼前看见的画面，受到局限性，他不愿意再去展开想象，写两三百字作文都困难。”

在现实中，包括中国在内的世界各国也都已推出相应的举措。2024年11月，韩国拟立法禁止中小学生在校园内使用智能手机等电子设备，理由是担忧中小学生心理健康；几乎在同一时间，澳大利亚联邦议会通过法案，禁止该国16岁以下未成年人使用社交媒体，对违规的社媒平台最高可处以5000万澳元罚款。

郭峰解释称，青少年大脑中的前额叶皮层尚未发育完全，控制冲动和成瘾行为的能力弱于成年人，“电子产品通过强化多巴胺的分泌，给青少年提供了大量即时而密集的反馈。这种反馈机制，正是他们极易沉迷的根本原因之一。”

企业已经意识到，仅靠防沉迷系统，并不能缓解孩子的情绪孤岛。此前，腾讯、DeepSeek等平台已推出家庭教育AI大模型，为家长提供心理支持和教育指导，帮其更深入地理解孩子的心理需求与网络行为。

从“防沉迷”到“家庭共育”，AI技术的加入并不是替代人，而是放大辅导老师的能力、拓宽服务的覆盖半径。这背后，是一整套产品、模型、流程的支撑。

在信息技术及AI蓬勃发展的今天，手机等电子产品也成为帮助孩子学习、引导他们探索新天地的利器。堵不如疏，想要在利用科技的同时做好平衡，需要家长与学校探索新的思路，善加保护孩子，引导与培养孩子对电子产品的使用习惯。

郭峰也通过多年的临床咨询经验发现，最棘手的往往不是孩子不配合，而是家长拒绝改变。家长需要做出选择，愿不愿意“放下成绩，先修关系”，这才是真正的核心。

记者手记：

当游戏成为孩子情感的避风港，我们不能简单地斥责孩子沉迷不悟。透过一个个真实而沉重的故事，我们看到，那些投身虚拟世界的少年心中都有难以言说的失落与缺憾。他们在游戏里寻觅的，不过是现实中本该唾手可得却未曾得到的陪伴、理解和成就感。

归根结底，孩子真正需要的“防沉迷系统”，是父母的爱与陪伴，是积极有效的家庭教育。

庆幸的是，越来越多的父母和社会力量已经行动起来。在AI教育专家的介入下，刘琴开始重新学习如何当一名更好的妈妈，她不再简单粗暴地没收手机，而是每天抽出固定时间和元元交流、散步；小峰的家庭也在专业辅导下重建信任。

当父母愿意蹲下身来倾听孩子的心声，当孩子重新在现实中找到被爱的感觉，游戏对于他们的吸引力便不再是无法抗拒的漩涡。

正如马滢感慨的那样：“很多时候，我们不是在帮助孩子戒掉游戏，而是帮助他们在现实中找到继续前进的力量。”

家庭之船，在风浪中终会寻回航向。我们期待有一天，孩子们放下手机，不是因为恐惧规则的约束，而是因为在现实生活中找到了比游戏更温暖的港湾。只有那时，曾令无数家长头疼的游戏沉迷问题，才算真正找到了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