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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财对话丨专访新加坡国立大学校长陈永财:希望有更多集“刺猬”和“狐狸”特质于一身的毕业生

2024-01-26 19:02:27 21世纪经济报道 21财经APP 何柳颖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何柳颖 新加坡报道

20世纪,英国哲学家、自由思想家以赛亚·柏林在希腊诗人阿基洛科斯存世的断简残篇里,留意到一句:“狐狸多知,而刺猬有一大知。”由此延伸,以赛亚·柏林对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等思想家作出了不同的特质分析。

一个“过分简化”的分类可以理解为,一类人凡事归系于某个单一的中心识见、一个多多少少连贯密合条理明备的体系,本此识见或体系,行其理解、思考、感觉,此属刺猬;另一类人的思想或零散或漫射,在许多层次上运动,捕取百种千般经验与对象的实相与本质,此属狐狸。

21世纪,新加坡国立大学第五任(现任)校长陈永财(Tan Eng Chye)巧妙地借用了这一概念,并将其发展为一种教育框架的构建方式。

“我们想让学生通过终身学习,既习得广度也习得深度。广度就是狐狸的长处,刺猬则以深度著称。随着学习加深,他们可以获得更加综合的发展。可能每隔十年,他们就能习得一项深度技能。五十年之后,就是五项,这能证明你更有竞争力、知识更广泛,这也是现今社会对毕业生的要求。”陈永财如是讲述。

2023年9月,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来到了绿意盎然的花园城市——新加坡。这是一个面积很小的国家,常年高温,走下飞机,一股温热与潮湿袭面而来。但超过40%的绿化覆盖率,依然使这个城市国家的宜居度、舒适度颇为人道。

20分钟左右的车程后,我们便从樟宜机场到达了新加坡首屈一指的世界级顶尖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新国大,NUS)。彼时正值夕阳西下,整个校园被一层金色薄纱笼罩着,显得静谧且安然,偶有穿着运动服的学生从我们身旁经过。

在办公室里,我们见到了陈永财。他礼貌且绅士地问及我们此次新加坡的行程安排,当得知我们来之匆匆,一下机即赶往NUS时,他还向我们表示歉意。

采访过程中,陈永财语速平缓,谈笑自若,细细地与我们分享现代学子应该如何适应这个高速发展的社会。 

陈永财多次强调终身学习以及跨学科学习的重要性。他称,“世界变化日新月异,知识会过时,技能也会被淘汰,很多事物会加速到来。2022年11月推出的ChatGPT 在短短几个月内就风靡全球,而这只是未来多变社会中的一件。我们的毕业生需要有敏捷的思维,去学习并适应新事物。”

面对AI等技术工具,陈永财表示,“无论什么技术,总有积极的一面和消极的一面,关键在于你怎么使用它。AI同样如此,它可以向好,也可以向坏。”他告诉记者,新加坡国立大学的做法是,鼓励学生拥抱AI,但会教育他们如何使用AI,如何善用AI。

在这个过程中,如何辨别真理与谬误变得越来越重要,有时候这是非常模糊的地带。他向记者举了一个例子,“如果你想生成一张台风侵袭新加坡的照片,AI很容易就能做到。但如果你能保有怀疑,就会知道新加坡没有台风。” 

面对种种挑战,习得多项技能成为了关键。他称,“我在一篇文章里谈到了‘刺猬’和‘狐狸’,刺猬的基本功很深厚,狐狸则非常灵活,技能很广泛且反应很灵敏。我认为在当今社会,如果能有更多集‘刺猬’和‘狐狸’特质于一身的毕业生那是最好不过了。”

陈永财也提及对中国人才的看法,他称,“中国在科技上非常强大,你们把学生训练得很好,你们有很多‘刺猬’,但你们也得有足够的‘狐狸’。”

陈永财不仅是一位充满热忱的教育者,他本人也是成就很高的一位数学家,曾任新加坡数学学会(2001年至2005年)及东南亚数学学会会长(2004年至2005年)。 

面对复杂多变的世界,学生应该如何保持前进动力?面对这一提问,陈永财给出了两个关键词,热情和努力。他称,“我学数学是因为我喜欢数学。”

2018年1月1日,陈永财受委为NUS第五任校长,成为这所新加坡历史最悠久的高等学府第23位掌舵人。陈永财堪称NUS现有学术体系的先锋设计师,发起了理科特殊计划、国大博学计划、大学城寄宿课程、免学分学年计划、技术强化教育等多项学术举措。 

2018年,陈永财获耶鲁大学授予“威尔伯卢修斯·克劳斯勋章”(Wilbur Lucius Cross Medal),这项殊荣旨在表彰对学术研究、教学、学术行政及公共服务作出超凡贡献的校友。南安普顿大学也在同一年授予陈教授荣誉博士学位,借此表彰他为“引领革新且非同凡响的贤师、学术界卓越超群与德高望重的领导者”。

终身学习与跨学科学习

《21世纪》: 在2024年的QS世界大学排名中,新加坡国立大学首次跻身前十,排名第八。你担任新加坡国立大学第五任校长至今,请问你如何评价自己的工作表现?最突出的成就是哪些?

陈永财:我会把我们的成就归功于我的团队,像新加坡国立大学这样的大型学校,拥有一支非常优秀的团队很重要。我非常自豪,在过去的五年里,我们的团队实际上已经成功地对本科教育框架进行了巨大变革。

推动这一变革的动力主要有三点。第一,终身教育。为什么需要终身教育?我们以前的思维总是,培养一个学生四年后,他会得到一份终其一生的工作。但现在已经不是这样了,在一个人五十年的职业生涯中,他会多次更换工作,需要学习新技能、新知识、新能力。这是第一个根本性的变革,即如何让毕业生更好地为终身学习做好准备。 

第二,跨学科性。如果你看看,我们的毕业生面对的都是复杂问题,比如可持续性问题、气候变化等,这些都不是单一学科所能解决的。你需要团队合作,需要了解不止一门学科,才能找到解决方案。我们正在推动跨学科教学,并将其作为本科课程框架的一部分。

第三,灵活应对。世界变化日新月异,知识会过时,技能也会被淘汰,很多事物会加速到来。2022年11月份推出的ChatGPT 在短短几个月内就风靡全球,而这只是未来多变社会中的一件。我们的毕业生需要有敏捷的思维,去学习并适应新事物。

《21世纪》:你在一篇文章中写道,年轻人将面临一个充满棘手问题的世界。这些问题无法被定义,这些问题会持续变化,无法在单一学科中找到解决办法,甚至会挑战既有的知识。请问新加坡国立大学为这种变革作出了怎样的教育调整?

陈永财:我们所目睹的变革,实际上都是由技术引发的。“工业4.0”指的正是数字技术、数据分析、人工智能、区块链以及其他正在快速发展的技术。 

目前,我们成立了三个跨学科学院,包括人文与理学院、由工程学院和设计与环境学院组建的设计与工程学院。我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设计和工程在知识上有很多重叠之处。我们目前最大的挑战是,如何改造现有建筑,让它们变得更具可持续性、更加绿色环保,这需要工程师和设计师的共同努力,这就是组建设计与工程学院的原因。第三个是我们第一所荣誉学院 NUS College(新加坡国大学院)。

我们会以跨学科的方式教授科目,例如,在人文与理学院,我们设置了数学、生物、化学和物理等领域的课程教学,我们并不拘泥于典型的教学。

《21世纪》:你认为对于一个学生来说,学习不同领域的知识是否有点困难?

陈永财:当他们进入到社会,人们会期望他们能够了解不同的知识,他们面对的目标会更艰巨。因此,在他们在校期间对其进行训练是最好的,这可以让他们为实现更艰巨的目标做好准备。

学会拥抱AI

《21世纪》:AI时代正在加速到来,在你看来,AI更像是一种威胁还是一种机遇。有一些学生可能会担心,自己的工作会被人工智能取代,你对此有何看法?

陈永财:无论是什么技术,总有积极的一面和消极的一面,关键在于你怎么使用它。AI同样如此,在某种程度上它是一种工具,可以向好,也可以向坏。

NUS的做法是,鼓励我们的学生拥抱AI,但我们会教育他们如何使用AI,如何善用AI。AI实际上是对人力的补充,既能提高生产力,也能强化价值主张。如果AI能被善用,这将是非常强大的。

我们的教授一直在努力,让学生们认识到AI的优势和局限性所在。我认为有一点越来越重要,那就是如何辨别真理与谬误,有时候这是非常模糊的。举个例子,如果你想生成一张台风侵袭新加坡的照片,AI很容易就能做到。但如果你保留怀疑,就会知道新加坡没有台风。 

作为一个毕业生,或者作为一个公民,如何分辨哪些信息是真实可靠的呢 ?我认为这些都是面对强大的AI工具时的重要技能。

 AI的确是很有力的工具,我们要让学生拥抱它,同时也要让教授们拥抱它,教授们也要改变教学方式。

《21世纪》:这也是一个挑战。

陈永财:是的,我们的教授也要灵活应变,学着改变教育方式。

《21世纪》:你认为AI或其他技术工具会导致教育不平等吗?

陈永财:我认为会有不平等。首先,人工智能或者其他数据工具,预设了使用者有足够的教育和技术背景。如果人们不会使用这些工具,他们很可能会被取代。

所以在数字工具赋能人们之前,我们需要克服一定挑战,这是整个社会面临的挑战。如何让这些工具切实赋能大众需要整个社会的合力。

我们也认为,高校在其中会扮演一个关键角色,因为通过科研和教学,高校既可以发展技术,也可以让技术普及更多人。

中国有很多“刺猬”

《21世纪》:在教育范式方面,你认为中新两国有哪些异同?

陈永财:中新两国的教育体制是不同的。如果追溯我们体制的根源,新加坡以前是英国殖民地,我们的教育其实大部分来自于英式教育的框架和体系。我们目前还沿用新加坡剑桥O水准考试和A水准考试。在大学领域,我们现在使用的一套英美融合的教育体系。

中国有自己独特的体系,我认为中新两种教育体系各有千秋。中国在科技上非常强大,你们把学生训练得很好,你们有很多“刺猬”,但你们也得有足够的“狐狸”。我有一篇文章就谈到了“刺猬”和“狐狸”,刺猬的基本功很深厚,狐狸则非常灵活,技能很广泛且反应很灵敏。我认为在当今社会,如果能有更多集“刺猬”和“狐狸”特质于一身的毕业生那是最好不过。

《21世纪》:你很喜欢以赛亚·柏林提出的这个概念吗?

陈永财:我借用了他提到的“狐狸”与“刺猬”特质,并将其发展为一种教育框架的构建方式。 

我们一直以来使用T型模型, T字的那一横代表广涉猎,那一竖则代表深耕耘。但如今,一个T已经不够,需要两个甚至多个T,我是一个数学家,两个T就是π,3个T是新加坡滨海湾金沙酒店(笑)。

我们希望学生能通过终身学习,既习得广度也习得深度。广度是狐狸的长处,刺猬则以深度著称。随着学习加深,他们可以获得更加综合的发展。可能每隔十年,他们就能习得一项深度技能。五十年之后,就是五项,这能证明你更有竞争力、知识更广泛,这也是现今社会对毕业生的要求。

同时我认为,让学生们学会团队协作很重要。你会发现,在NUS,很多项目都是团队项目,我们想让他们明白,现在面临的问题很复杂,需要组建团队,而且大多数时候我们无法自由选择队友。所以我们会将学生随机组合,这相当于训练他们,希望他们将来步入社会,能对团队工作有所准备。 

《21世纪》:中国也会参与到你们的人才合作中吗?

陈永财:当然,你们有14亿人口,人才库储备丰厚。你们有健全的教育体系,科学领域是你们的强项。

《21世纪》:我们谈谈两国具体的合作。你们正在打造广州打造NUSGRTII(新加坡国立大学广州创新研究院),我们想了解这个研究院的具体建设情况和教育计划。 

陈永财:这是一个在广州知识城的研究院,我们希望借助这个研究院,将研究和创新联系起来。你们也清楚,将来创新会在很大程度上驱动经济和繁荣。广州是广东的一个重要枢纽,那里有很多人才,如何让广州和广东的其他重要城市发展成为创新枢纽? NUS希望可以参与这个过程。

在创新方面,我们具备经验。新加坡是个小国家,但在过去20年里,新加坡已经成为一个创新枢纽,NUS在其中的角色也很关键。 

因此,我们希望与广州合作,和黄埔区合作,为创新注入关键的人才要素。我们预计在十年内培养2700多名人才,包括博士和博士后在内。同时我们也会推出创新、创业、创投等短期项目。我们希望通过这些合作,新加坡与广州以及广东的关系能更加紧密。

《21世纪》:目前在NUS就读的中国学生情况如何?

陈永财:我们很幸运,NUS吸引了很多来自中国的很优秀、很有才能的学生。他们也珍视在NUS的学习机会。我和一些EMBA(高层企业主管硕士学位)的学生接触得比较多,EMBA由新国大商学院推出,参与者大多是CEO、CFO或COO等C级管理层。他们来自相当成熟的中大型公司,希望通过我们的EMBA课程来充实自身。 

 中国可以利用外部力量强化创新

《21世纪》:我们谈了很多合作,也许我们可以谈一下竞争。如今国际竞争非常激烈,特别是在人才方面。请问对于NUS的毕业生,你会更倾向于让他们留在新加坡发展,还是会鼓励他们走出去? 

陈永财:对于我的学生,我会鼓励他们去探索世界,因为新加坡很小。在新加坡,在NUS,你其实已经在与最优秀的群体竞争。但我认为挑战在于,你是否可以在海外竞争并依然表现出色。而在走出去之后,我希望他们会回来新加坡。

《21世纪》:新加坡有哪些优势可以吸引人们回来工作? 

陈永财:重要的是环境。你需要去创造一个让人们感到充满挑战与激情的环境。其次,新加坡是一个非常国际化的城市,我们实际上欢迎来自各个国家的人才,我认为这很重要。

新加坡本身是一个多民族社会,你会看到政府和社会为促进和谐、减少分裂付出了很多努力。新加坡此前选出了一位印度裔的总统,我为此感到自豪。我们欢迎不同种族,只要对国家有益。

《21世纪》:那么,你认为中国有哪些优势可以吸引人才?

陈永财:在中国,能人贤士遍布,你们也有广阔的市场。深圳也是一个人才枢纽,这个城市被誉为“中国硅谷”,那里有许多大型科技公司。这些企业聚集了大量的人才,创新氛围浓厚,整个城市都充满活力。深圳其实能够培育一个创新生态系统。

中国已经有这些发展要素,我认为,你们可以发展的另一个优势在于,如何利用外部世界的力量来丰富和增强创新生态系统。

(实习生杨梓昊、植蕴诗、许程亨对本文均有贡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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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何柳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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