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国社民党、绿党和自民党达成联合组阁协议之后，看守总理默克尔于11月2日参加了德国国防部为其举行的军乐火炬仪仗队离任告别仪式。军乐队演奏了默克尔选取的三首曲子：分别来自西德和东德的《为我下一场红玫瑰花瓣雨》和《你忘了拿彩色胶片》以及一首宗教颂歌。德国联邦议会预计将于本周正式选举社民党朔尔茨为新总理，默克尔届时将最终结束其十六年的总理任期，任期之长，在战后德国史上仅次于其曾经的政治导师科尔。

与科尔任内“两德统一”、“采用欧元”等明晰可见的政治遗产相比，默克尔的总理任期则稍显低调。上任伊始，她延续了前任施罗德的改革路线，同时也一定程度上接收了施罗德改革的红利，逐渐走出泥潭的德国经济成为默克尔后续施政中在接收难民和欧元区债务危机方面的重大决策得以做出的重要支撑。默克尔不是一个魅力型领导人，德国的纳粹历史甚至让她对此格外警惕：默克尔曾经回忆道，她一开始对美国总统奥巴马并没有多少好感，主要原因来自于奥巴马充满激情和感染力的演讲活动。喜欢她的人欣赏她的稳健施政风格，默克尔用她独特的“默克尔施政风格”带领德国和欧盟较为平稳地度过了接踵而至的各式危机。她选择了遵循“责任伦理”而非“信念伦理”，她在一个个具体的形势语境下寻找问题的最佳或最不坏的解决方案而不是用自己的政治观点得出近乎膝跳反射式的结论和方案。她是一个擅长用漫长的沟通、谈判和灵活的政治手腕（希腊前财长称之为“默克尔魔咒”）来达成协议并实现德国利益最大化的王者段位玩家，而不是通过妖魔化自己的对手以煽动分裂和对立从而获得政治利益，正如她曾对绿党说，你们有些政策不错，可你们得获得多数人支持。多年以来，众多具体政策上的妥协乃至改变（如核电、同婚、纾困、难民）已经让人们基本无法辨别默克尔的政治理念到底是什么，不过人们可以确定的是，她不会做出一个让公众吃惊的决定。

即使看上去似乎颇为震撼的接收百万难民的决定，也仍然是这一风格的体现。默克尔接收难民的决定饱受争议，有意思的是，对这一决策的赞美或批评，常常是基于他们固有的政治立场和政治观念所做出的。然而，这一决策，套用默克尔自己的话来说，是“别无选择”的。当我们回到当时的事件背景下去观察这一决策就会发现这并非默克尔的“惊人变化”而恰恰是其一贯风格的延续：当奥地利总理法伊曼给默克尔打电话，告知她上百万难民即将穿越巴尔干半岛和匈牙利抵达奥地利边境时，默克尔手上的政治选项几乎是唯一确定的：即使她成功封闭国门，希腊匈牙利等国将因为无力承担这一重负而陷入内乱，本就因为历史原因而居于道德上弱势的德国将成为众矢之的；何况，她不可能封闭国门：在全世界媒体面前让边境警察向手无寸铁的难民开枪是任何德国政治人物都无力承受之重，更会让德国在国际舞台上从此更难站立起来。在经历了接收初期的阵痛后，难民问题在德国如今已经不算社会焦点问题。她的施政风格是，不让未来目标决定当下问题的解决方案，恰恰是当下问题的妥善解决有助于未来目标的实现。既然面对着的是寻找具体问题的解决方案而非价值之争，那么，两个人可以既是冲突方又可以同时是伙伴方，那么政治人物与选民之间就是可以商谈和耐心说服的，“她把选民当作成年人对待”。

二战和战后历史给德国社会所留下的印记在默克尔身上得到了清晰的展现。首先，法西斯主义的教训和欧洲一体化的启动两大事件将西欧各国的保守派从战前的“民族保守派”改造为欧洲主义的“自由保守派”，默克尔所在的基民盟也不例外。默克尔在2017年可以接受和左翼的绿党进行组阁谈判，却丝毫不允许基民盟与民族保守派的德国选项党在任何层面上有任何形式的合作（如去年的图林根州长选举丑闻）。虽然对共同财政制度表达了怀疑，但默克尔仍在缓慢而持续地推进着欧洲一体化。其次，纳粹对犹太人的迫害和二战后德国的分裂史使得默克尔对基于身份或政治制度的不同而引发的分裂有着切身之痛：在2021年的两德统一日演讲中，默克尔特别提到了德国社会中存在的原东西德居民之间、德意志民族和外来移民之间的隔阂。她反对那种把人分成“生来就是”和“后来成为”（德国人和欧洲人）的分类，尤其反对那种要求后者持续证明自己是“德国人和欧洲人”的潜在意识和潜在习惯。最后，她特别强调，没有人有资格决定谁真正懂得本国的价值，所有的德国人都需要不断地互相学习。在身份政治和极右种族主义势力在西方逐渐坐大的当下，默克尔努力扮演着一个“共识型领导人”的角色。在军乐火炬告别仪式上，她说，“我想鼓励人们继续通过别人的视角去看世界，去了解别人那些让你不舒服乃至和你冲突的观点，努力实现利益的平衡”。在欧美当今的政治生活中，这样的话已经很少听到了。

（作者系德国汉堡大学法学博士）